岁序逡巡,春光荏苒。又是一年人间四月,又是一年清明时节。春景交至,天地清明。
这是一个古今相续,生死同感的日子,所有远去的人、事、物,都在这个季节,在回忆中泛滥开来。
清明期间,文學陝軍推送赵文皓的《外婆的澎湖湾》与《收鸡蛋卖洋火的外公》。外婆家的老房子里,一半是回忆,一半是继续……
外婆的澎湖湾“晚风轻拂澎湖湾,白浪逐沙滩,没有椰林缀斜阳,只是一片海蓝蓝……”这是儿时常听的一首歌曲。那时,我并不知道澎湖湾是什么地方,也从没问过外婆“澎湖湾在哪”,只是觉得澎湖湾一定跟外婆有关,外婆也一定与澎湖湾有什么联系。
当然,后来才知道,住在澎湖湾的外婆是别人的外婆,我的外婆则是这关中道上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。平日里头顶一只手帕,拄着拐杖,迈着她的“三寸金莲”,精神矍铄,神采奕奕,一脸的祥和。
关于外婆的小脚,我曾十分好奇。只是朦胧记得外婆曾经说过,以前的女孩长到一定年龄都要缠脚,不缠脚将来就嫁不出去,但缠脚却是个相当痛苦的差事:拿瓷瓦碎片将脚底划烂,把血放掉,然后用布将脚趾向着脚跟方向缠裹,每过一两周还得重新裹缠,要缠得更紧,直到把脚骨都裹断了也就差不多成形了。应该说,这是我听到的亲人们的故事中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了。
外婆没念过书,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,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妇女的“通病”。然而外婆五个孩子中有两个都当了人民教师,人们每每谈起两个当教师的舅舅,外婆脸上也格外有光彩。即便是今天来看,对于一个七口之家能培养出两位“教书先生”也实属不易。小时候,外婆来我们家住的时间也长,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什么比听外婆讲故事更能让我欢喜的了。外婆的故事很多,但大多都是些神仙鬼怪的故事,我也常常一边听,一边把自己幻化成故事里一个身怀绝技的神仙,救苦救难。
外婆很爱干净,也总闲不下来,用母亲的话说,外婆的眼里搁不住活儿。外婆总是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,玻璃擦了又擦,灶台抹了又抹。外婆常说,如今的生活太好了,白面蒸馍,油泼辣子,大肉臊子,想吃啥就吃啥,可怜她年轻时没得吃,给人家当长工推碾子还要把眼睛蒙了,怕偷吃碾盘上的生玉米粒。外婆说那时候她晚上常梦见吃生玉米粒,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让人馋。
长大后,因为去外地求学的缘故,我不能经常回家,工作以后就更是忙得顾不上回家看看,所以,一年里也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见得上外婆一两面。因为年龄原因,外婆的手脚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,上炕下炕偶尔还需要有人搀扶,除此之外,几乎没有什么变化:精神还是那么好,说话还是那样慢言慢语,目光还是那样温暖慈祥。有时姨妈会把外婆接到咸阳去散心,有时二舅又会把外婆接到绛帐去住,大舅则经常会给外婆一些零花钱,至于我们家,母亲经常是忙完了地里的活才有时间去接外婆的。当然,人也许都有护小的偏心,外婆心里最疼的还是三舅,当初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住在三舅家了,洗衣做饭这些日常活路,外婆从来都不含糊。但人总有一老,就在几年前,一次做早饭时,外婆因眼神不好把淹死在水桶里的老鼠舀到锅里做饭之后,这厨房里的事情就再也没让外婆插手。
年3月的一天,我回了趟家,当时母亲已经把外婆接来家里一周时间了。好像是因为三舅向大舅开口要一年六七千元的赡养费,而那时大舅妈刚刚去世不久,大舅觉得这是在给他伤口上撒盐,所以事情没有谈拢,外婆就被三舅赶出了家门。外婆的言语少了许多,时不时地还会发呆。我帮她敲经络,发现她的心经和肺经都特别虚弱,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塑料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品,有降高血压的,有治冠心病的,还有治哮喘和胃病的。有好些药都已经过了期,我给她都一一挑了出来。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一些事,讲着讲着突然难过地埋怨自己命太长了。我听着心里酸得厉害,就安慰外婆不要多想。
然而我不曾想,那一见竟是我与外婆生前的最后一面。再见她时,是两周以后的事了。隔着水晶棺材,她像睡熟了一样,那么安静那么慈祥,脸上有淡淡的笑容。母亲说,外婆走的时候说不出话,睁着眼硬是等到姨妈从咸阳赶回来,几个儿女都在她身边时才合上了眼。外婆走过了她的八十六个春秋,也许,生命总有遗憾,谁也无法抵挡时间让子女又变成父母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“轮回”。也许,这世间的子女即使毕其一生也无法偿还父母那比天还博大的爱。
我更愿意相信外婆是去了“澎湖湾”那个美得像油画一样的地方,那个纯粹得只剩下温馨的地方,那个远离尘嚣像夜一样静谧的地方,那里也许才是外婆的天堂。
收鸡蛋卖洋火/念外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常有一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老人来我们村,他的担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,他边走边扯长了嗓门喊道:“收鸡蛋,卖洋火!”村里妇人一听到这声音,就朝着路口喊“收鸡蛋的等一下”,然后放下手中的活计,去找个破碗或是草帽,又或者拿个盛粮食的升子把自家攒的鸡蛋小心翼翼地端出来。老人果然就在路边等着,将妇人拿来的鸡蛋一称,算成钱,多数时候就是三个五个,也值不了几个钱,要换东西的现场挑,看中什么拿什么,像胰子、刷子、擀杖、针线、勺子、洋火、头花,要啥有啥,不要东西的就给成钱。
老人一般是吃过早饭以后来村里,如果运气好,绕着村子转两圈,差不多能把扁担两头挂的竹笼装满。我悄悄跟在老人的后面,学着他走路的姿势,他喊一声,我学一声,他便放下担子,转过身来朝我笑,那一张留着山羊胡的脸上挤出许多深深浅浅的褶子,还向我招手,要给我拿糖。我吓得撒腿就跑,因为大人们说过,村子里有专门抓小孩的坏人,就是常常用糖果骗小孩过去的。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,告诉母亲外面有个收鸡蛋的坏人要抓我。母亲侧着耳朵听了听,严厉地说:“别胡说,那是你外公”。
这便是在我记忆中最早的关于外公的印象,那一年我大约五六岁,按说,在那之前我也是常去外公家的,可不知道为什么,那些记忆好像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一样,任我怎么想痛脑袋也想不出来。
从大舅父的一篇“回忆录”里,我找到了更多关于外公的记录,在那些看似朴素的文字中,我了解到外公艰辛而坎坷的一生,那些经历远远超出我对苦难的最初理解。我踩着历史的脚印,希望尽可能还原出那段真实的岁月。
外公生于年,家境贫寒,打小就帮着家里干粗重的农活。民国十八年,关中大旱,不少庄稼都旱死在地里,很多人家颗粒无收。外公一家的生活也陷入困境,他们把家里剩下的一点粮食藏了起来,过几天才从中挖出小半勺来,熬些稀粥。平时就吃麸皮、油渣、干苜蓿等用来喂牲口的饲料,艰难度日。天一直没有下雨,秋季的庄稼也没能种上,到了那年冬天,下了一场大雪,足足有两尺厚,一些年轻人都出了村到别处讨饭去了,不少人则在饥寒交迫中死去。
到了民国十九年,也就是年夏,老天爷终于下雨了。外公变卖家里的东西,东挪西凑,总算备了些种子,赶着紧着种下了地。庄稼长势喜人,后来又下了几场雨,谁知临收庄稼时,却发生了蝗灾,一夜之间,地里的庄稼被吃个精光。没过多久,外曾祖父就去世了。从此之后,家里的担子就压在外公一个人身上:哥哥天生智障,生活不能自理,妹妹那时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。灾情一直延续了四、五年之久,后来又发生霍乱、霜灾、水灾。尽管生活十分艰难,可越是这样,人求生的欲望就越强。糠、草、树皮、观音土,能吃的东西都尝试着吃了。原本二百多人的村子,年馑过后,只剩下几十口人。
这段饥荒的经历后来也常在外公的梦中出现,他时常惊醒,再无睡意。那种无奈与绝望,深深地印在外公的心中。
直到年前后,外公才结了婚,那年他已经三十二岁,外婆那时只有十六岁。一年之后,大舅父出生,为这个家里增添了新的希望。因为有了年馑的经历,外公十分珍惜这个时候的生活,他除了把地里的庄稼务好之外,在冬春时节出外给人家打胡基,挣些辛苦钱。打胡基是个技术活,一般人打不了,外公打胡基,不仅打得快,而且打得好,所以口碑宣传就活路不断,经常一趟出去差不多几个月都在外头。
北方的冬天,特别冷,而打胡基又是个体力活,打着打着就出一身汗,但双手是暴露在外的,手上就裂出很多血口子,风一吹,钻心得疼,可外公完全顾不上这些,他只知道,他多干一点,就多一点收入,妻儿的生活就能多一些保障。有一年,由于手上血口太多,竟把打胡基的石锤把儿都染成了红色。晚上,依着主人的便,在人家柴房胡乱将就一夜,风大的时候,就给身上盖些稻草避寒。
不知不觉,就熬到了解放后。劳苦大众地位提高,从年至年,姨妈、母亲、二舅父、三舅父相继出生。这期间,外公置买了十五亩田地和一院新庄基,在前院盖了两间大瓦房,中院和后院各盖两间厦房,并添置一盘磨子和一辆独轮手推车,与人合买一头耕牛。后来农业合作化,私有田地被改造为集体所有制。那时,大舅父在石家上学,姨妈和母亲还小,外曾祖母已是七十二岁高龄,双目失明,家里再无别的劳力,外公便到队上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,外婆在照顾孩子的间隙也跟着村里的妇女一起到地里参加劳动。
谁也没想到,苦难会再度袭来。从年至年,三年大饥荒,缺粮的现实问题让曾经“亩产万斤”的荣光不再,一时间,肿病横行,外公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,带领家人历经重重生死考验生存了下来。
年,舅外公有意让当时年仅八岁的二舅父给他顶门户,便前后找外公说了几次。外公试着给二舅父讲了这样的意思,二舅父说什么也不愿意。无奈之下,外公便强行拿绳子将二舅父的手绑了,在前面拉着,二舅父边哭边往后顿着,父子二人走走歇歇,硬是挨到了绛帐。从那之后,二舅父便跟舅外公姓了贾。外公回到家里,也是一阵难过,经常躲在人后暗自抹泪。
八十年代初,农业社解散,包产到户,此时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,外公却还是闲不住,挑着担子走街串巷,干起了收鸡蛋卖小杂货的营生。这以后的事情,我也多多少少能记得一些。外公晚年的时候,耳朵背,听不来话,我向他打招呼,他只是笑。
年冬,外公不幸去世。我放学后一个人跑到了大舅父家里,那里早已摆起了灵堂,舅父、姨妈、母亲都在。虽然外公生前样貌和蔼可亲,可去世后的遗容我那时却不敢近前去看,母亲说:“你看,你外公就像是睡着了一样。”我远远地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外公,心中笼罩上一层浓浓的悲愁,脑中却依然想着他收鸡蛋时的情景。
那一年,外公八十二岁,走完了他苦难而坚硬的一生。
(作者简介:赵文皓,陕西杨凌人,在中国作家网、榕树下、红袖添香、创世文学等平台发表散文、小说、诗歌等百余篇。)
摄影作品来源:李楠、cherry小背心、阮卫明;
老照片源于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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