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作者庄稼婴
庄稼婴,生于上海,曾在黑龙江插队,自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,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。年移居美国,获加州大学博士,迄今在美国高校教学、管理近四十年。原题一梦一人生,赵韫如的挚爱作者:庄稼婴3年,我在加州一所研究生院读研。暑假,谋得了一份语言暑校的教职。开学前一天,去校园参加暑校教师招待会。蓝天艳阳,花木丛中,葡萄藤下,聚集了二三十位各语种的教师,频频举杯,谈笑风生。
0年代初期,美国忙着跟华沙条约国冷战,跟日本竞争市场,俄语、德语、日语一时间人强马壮。然而,气场最大的,仍属永远时尚的法兰西语,那几位法语老师,语音动听,衣装精致,态度傲然。
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,找到了中文部的同事。主管来自台湾,手下三名教师,一男同事,戴着眼镜,不修边幅,笨口拙舌,一看就是书呆子,一问,是伯克利大学语言学系的博士生;另一女书呆子,也戴眼镜,也不修边幅,也笨口拙舌,那是我,才读了一年硕士;还有一位中年女士,身著古色古香优质雅典的连衣裙,衬出手中一柄本色的檀木扇,头梳贵妇发髻,端庄的脸庞微施脂粉,举手投足优雅贵气,引得法兰西们也频频注目。
那年头,海外华文教学领域基本是国军的天下。中文部主管比较前卫,打破了惧怕排斥共军的惯例,聘用了大陆的两个书呆子。那位优雅的女士,我想当然地把她定位于港台同胞,因为那个年代的大陆中年妇女,还穿着灰色蓝色的两用衫。
女士平易近人,一开口,就把我弄糊涂了,她的普通话非常标准,不带港台腔,没有那些口字偏旁的语气词。主管介绍说:“赵女士是中国的著名话剧演员。”
对艺术界,以及全世界各行各业的名人,我孤陋寡闻。至于话剧,知识更是零。她叫赵韫如,英文名字Valentine,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退休的演员。
遇到赵韫如阿姨(年月8日––年1月31日),是缘份,是幸运,我们之后成了忘年交,从3年到她去世,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。
洗尽铅华那年夏天,韫如阿姨教中级班,我教初级班,课余,我还兼管语言宿舍。她住得离语言宿舍不远,时而来看学生,一来二去就熟了,在她的坚持下,我跟学生一样,没大没小的,称她Val–––她英文名字的缩写。
闲聊中,得知她老家在常州和宜兴的交界处,我俩时而用吴语聊天,吴语最适合用来细数美味佳肴,阳澄湖的大闸蟹、太湖的银鱼、无锡的肉骨头、苏州的汤面、上海的小笼包,浓浓的老味道,深深的怀乡情。
一天,她邀我去吃便饭。公寓楼在小山坡上,她跟人合租了三楼的一个单元。公用的客厅里空落落的,几件不成套的家具,相当陈旧,是房东提供的。感觉跟学生宿舍差不多,主人似是临时过客,潦潦草草地打发日子。
为了给我看一篇文章,她把我引进她的卧室,有点儿凌乱,老旧的衣柜、梳妆台上,一摞一摞堆了不少书籍报纸,书桌上摊着拆开的信件、夹着杂乱纸条的书、写到一半的稿纸、喝剩下的茶、满是烟头的烟缸,看得出女主人活得随心所欲。屋子里没有脂粉气,没有穿衣镜,也没有女星充满自恋的特写照片,淡淡的烟味里透出的是浓浓的书卷气。
学院所在地,周围居民本来就不多,华人更少得可怜。0年代初,出国的,一般都是来留学的,自然而然,对她如何来美、为何来美比较好奇。
她是0年来的,她女儿(网上传的“美帝孤儿”韩秀)在美国外交学院教书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女儿在新疆受尽了苦,无法好好照顾孩子,Val就把外孙女留在北京,一手带大。转眼外孙女十岁了,女儿也在美国安顿下来,她出国是把外孙女送还给女儿。
不同于一般的中国家庭,Val没有留在女儿家,替她照管孩子,而是独身来到了加州,六十多岁开始在国防语言学院教授华语。可惜一两年后,政府削减经费,根据“最后招聘者最先解聘”的原则,她失业了。所幸失业期非常短,没几个星期就跟我一起被研究生院的暑校聘用了。
听罢,心里难免犯嘀咕,什么背景啊,三代人说出来就出来,说团聚就团聚?
Val直率坦诚。原来,她年就曾经在耶鲁大学,一边教授华语一边进修戏剧表演。她的女儿年出生于美国,是美国公民。到了年,老舍先生给她捎信,说周总理欢迎她回去建设新中国,她就回去了。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三十年,六十岁又出国了。
她的轻描淡写,勾起我浓郁的好奇。这人生梗概,里边藏着多少故事啊!眼前这位六十岁还敢赤手空拳出国打天下的女性,一定不是凡人。
自那天后,我有空常往她家跑,越聊话越多。三十多年的封闭生活,为了大我,牺牲小我,全国人民有太多太相似的群体记忆。一个词,一句话,不用解释,彼此就心知肚明。她坐过牛棚,受过迫害,遭过批斗,联想到我父母的遭遇,自然把她视为一路人。
实际上,她的经历,太不同于普通人了,随便抽出一段,就是一本书一部电影。因为听得入迷,到了晚上十一二点,为了第二天还要上班,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。夜深人静,在黑暗空寂的街道上,只听到自己沙沙的疾步声,边走边回味离奇的片断,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语言宿舍。
秋天,Val搬家后,我们住得更近了,走路两分钟。她在一栋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里租了一间宽敞的卧室,一扇巨大的玻璃窗,朝南,一屋子的阳光洒落在褐色的橡木地板上。她的随意,自然,坦率,吸引着我,有空我就泡在她那儿。
4年在海边
她把传奇人生,一段一段的,说给我听,一段一块拼板,逐渐拼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图画。一些她刻骨铭心的片段,听过不止一次了,依旧爱听。就像一卷内容丰富的书,每次读,可以换个视角,读到以前忽略的细节,联想到人生的另一个方面,体会到一层新的意义。
绚丽的舞台生涯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刘厚生先生,是这样介绍她的:赵韫如,中国话剧的老演员,当代中国杰出的艺术家。
年秋天,Val十七岁,在日寇入侵家乡的前两三个月,考入了国立戏剧学校(后改名为国立戏剧专科学校,之后并入中央戏剧学院)。正逢战乱,她随着学校一路逃亡,碾转南京、长沙、江安等地,最后到达重庆。
当时的剧专,大师荟萃,她曾受教于余上沅、张俊祥、曹禺、吴祖光、黄佐临、杨村彬等艺术家。刘厚生是她的剧专同学,回忆说:赵韫如在校时就是表演上的尖子,在读期间,已经出演过许多角色。
年从剧专毕业后,正赶上重庆话剧的黄金时代,在剧坛上,她很快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。她曾跟许多大师级的艺术表演家同台表演,如陶金、张瑞芳、秦怡、石羽等。在曹禺、茅盾、郭沫若、宋之的、阳翰笙、夏衍等剧作家的作品中,扮演了众多不同的角色,是整个重庆话剧界公认的优秀话剧演员。
年回国后,她在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,在二十多部中外剧目中,扮演了各种角色。
北京人艺网站介绍的赵韫如
Val描述的世界,基本上是明亮的,少有阴暗面。运动中的遭遇,往往是一语带过。后来,从他人的文章里,才知道她是人艺最早被“揪出来”,最早关牛棚的。
她政治上的幼稚,做人处事的不谙人世,时而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。从美国回来,居然穿着高跟鞋皮大衣行走在众多的列宁装中,就此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资产阶级臭小姐。她另类的私人生活,更把自己钉死在妇道的耻辱柱上。她后来醒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,也换上了列宁装,积极地改造思想,甚至希望某一天也能入党。这一愿望,在他人看来,是天大的笑话。
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,她的真诚是徒劳的;怀疑、排斥、批斗,如影随形。年秋,Val远离舞台十多年后,盼望着能重返舞台,却被迫退休了。
年途经香港回国,与陶金合影
赵韫如八十五岁的时候,出版了自传《梦飞江海——我的戏剧求索之路》。自传厚达多页,但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和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被压缩在十万字内,只占了多页。书的另外三分之二,收集了她写的文章,漫谈戏剧节奏,分享演剧经验,评论表演艺术。由此可见,戏剧、表演是她的最爱。
常常聊着聊着,她就不由自主忆起扮演过的角色、北京人艺上演过的剧目、某个剧本中一个细节,顿时精神格外焕发。可惜隔行如隔山,她那些用心血琢磨出来的表演艺术真谛,曲高和寡,我一个外行,听得一头雾水。
她曾经有过宏大的计划,邀我跟她合译国外戏剧表演的教材和大师的评论文章。我们合译了《理解与技巧》,我译初稿,她修改定稿。
这次合作,加深了我对她的敬佩。她的文字功底扎实,文章的结构、措辞、节奏,考虑得十分周全。她一丝不苟的态度,让我为自己的粗糙马虎而汗颜。为了一个贴切的词,一个完美的句子,她一改再改,烟一根连着一根,一天一天端坐在烟雾迷漫的书桌前,就为了那个“顿悟”的瞬间。
遗憾的是,翻译教材的计划,后来因我俩忙于生计和其它的事而搁浅了。
露水浮萍之爱作为戏剧的门外汉,我最爱听的还是她的经历,不折不扣的戏如人生,人生如戏。
人到老年,变得更往内看,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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