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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康美遥远的事小说三题渭南文艺

来源:神经耳聋 时间:2023-2-22

一、四眼爷

四眼爷是我们后来的叫法。

四眼爷刚刚回到村子时,他还是两只眼。由于他是剃光头发回来的,开始时我们也叫过光头爷的。至于四眼爷的真实名子,当然大人们都知道,只是大人们都几乎是“喂喂喂”的称呼着,一时间也就把四眼爷的真实名子弄丢了。

听说四眼爷是很早时就离开了村子,在此之前还是省城的大学老师,他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农民,不但剃光了头发,而且全身上下都穿着粗布衣,尽管像我们那些碎娃娃还弄不清其中的缘故,可是大人们已经悄悄议论说,恐怕是犯下什么错误了。

秦岭脚下的穷乡僻壤人,对外面的世界不大关心。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很实地,很古朴,你尊我一尺,我敬你一丈,就六十年代来说,全村都看不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人。如果村里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人,村民们就会疏而远之,总觉得那两个玻璃片片后边,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。即就是上边来的工作组,如果有人整天把眼镜架在面孔上,似乎那就是目中无人,似乎那就是脱离群众,似乎那就是扎势和摆谱了。眼睛不好的人到处都有,我们村也曾经有过几个活瞎子,但是他们不管闹出多少笑话,经过多少次别人的作弄,都一直就那样忍受着,还从来没有出现过“四只眼”。

其实,四眼爷回村时身上也是藏着两副眼镜的,一副是近视镜,一副是老花镜。就这,四眼爷刚刚回村的那些日子,好多天也都没有把眼镜亮出来。他懂得他已经成了农民,他懂得必须和村民打成一片。

近视眼看人看物就不清楚,四眼爷就用满脸的和气来弥补。在他那非常模糊的视觉中,首先要辨别出是男是女,是老是幼,然后才满脸笑容地打招呼。四眼爷的招呼总是分成三步曲,远远看见一个活物,就先亲切地问一声:“你好啊!”渐渐走近了,仍然是朦朦胧胧地继续打招呼:“你这是忙啥去呀?”终于走近看清了,他这才会亲热地叫着某个人的名称或者辈分,进行具体的询问和交谈。那时候村里人都寿命短,像四眼爷这样爷字辈的人也不多,爷字辈的四眼爷对男女老幼都是如此的和气和尊敬,村里人对他的身世和回村的原因,就没有过多的追究和联想。

人有千虑,必有一失,四眼爷有时候就闹出笑话了。他正在村道上行走着,突然就刮起一阵风,风把一条草绳吹过来,四眼爷以为是长虫,这就会失去体面的大呼小叫,这就会扭头跑出老远。没有主人的一条草绳,闹出笑话也就就过去了。可是那种强装出来的热情迟早也会惹出是非。有一天,发娃叔牵着他家的老母猪去集镇配种,四眼爷同样远远地打招呼说:“啊,你好啊!”发娃叔当时是生产队长,论辈分他应该把四眼爷叫伯的,为了和可能犯了错误的四眼爷划清界线,虽然没有喊出“伯”的称呼,但也是恭敬地顺话答话说:“你好你好!”四眼爷听出是发娃叔的声音,打招呼的内容就具体了:“啊,发娃队长呀,你这是领着娃娃忙啥去呀?”生产队长发娃叔这就没有好气了,禁不住就开骂说:“喂!李光逊,你怎么也变成了老混蛋?!你就是眼瞎了,两个黑窟窿还在吧?”四眼爷噤若寒蝉不敢走动不敢说话,等到发娃叔牵着老母猪和他擦肩而过时,这才连连抽着自己的嘴巴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的眼神不好,这咋就能把猪当成娃娃了。”发娃叔仍然不依不饶地说:“你就装吧!听说你还是大学老师,眼神不好还怎么上讲堂教书呢?”为了消除发娃叔的误会,四眼爷继续支吾说:“岁月不饶人,现在我就是老眼昏花了啊。”自从在村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,像我们这些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们,才知道这个老汉叫李光逊,紧接着又把他叫作四眼爷。

不时地闹出长虫和猪的笑话,四眼爷平时就很少出门了。必须下地参加劳动,也总是深深地低着头,深深地弯着腰,这就如同把头插进沙堆里的驼鸟,前边过来人,他也不敢再打招呼了。

风平浪静的日子没有多久,四眼爷的身份就公开化,他是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回来的。只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,就遣返故里劳动改造。所以,别说四眼爷把他的近视眼镜不敢戴出来,一切也都是入乡随俗,不管是衣服还是劳动态度,也都是彻头彻尾的农民了。地处偏僻,消息就闭塞,村里人弄不清右派分子究竟是犯了什么错,也没有对李光逊如何如何过不去。尤其是生产队长发娃叔,他知道李光逊时常低着头弯着腰,都是由他那一次训斥辱骂引起的,在心里还感到了内疚和同情。有一次生产队开会,发娃叔就让李光逊念报纸。李光逊听见发娃叔点了他的名,就赶紧站端站直说:“报告队长,我……我可能念报纸不合适吧?”发娃叔说:“这儿就你认字多,我让你念你就念吧。”李光逊说:“那我……还有一个请求。”发娃叔可能已经发现李光逊的眼睛确实近视得厉害,或者在什么地方已经发现李光逊戴过眼镜的,这就一语点破说:“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,那你就把眼镜戴起来吧!”

李光逊非常感动地说:“队长开恩,队长开恩!”

李光逊竟然身藏着两个眼镜呢。村里人这就非常惊愕了,接着就纷纷地取笑说,这老东西还真是爱扎势,身藏着那么多眼镜干啥呢?李光逊耐心地解释说,念报纸要戴老花镜,看远处要戴近视镜,然后还要自我批判说:“瞎毛病,瞎毛病,这个毛病很不好,所以我要向劳动人民学习,平时就尽量不戴眼镜啊。”

从那天李光逊戴着眼镜念报纸开始,李光逊就有了“四只眼”的新名子,我们这些娃娃们,也把李光逊叫成四眼爷了。农村的孩子爱较真,为此还发生过这样的争论,有的说两副眼镜和他的眼睛加起来,那不就是六只眼吗?有的说那也不能把两副眼镜同时戴在脸上吧?四眼爷也就叫起来了。

由于四眼爷的科学普及,村里的眼镜一下子多了起来。比如有些老太太,以前只知道老眼昏花的穿不上针,而不知道买一个花镜就可以解决问题了。经四眼爷那么一说,她们有些人的针线笸篮里就多出一个花镜了。但是戴近视眼镜的人还是难得一见的,有的人就是进城配出来,平时也总是装在身上,如果有人斗胆戴出来,仍然会引起一片嘲笑说:“没毛飞了几十里,不知道是个啥玩艺!”在那个年代,人们总是把近视眼镜和知识文化联系起来,平头百姓本来就是睁眼瞎,就觉得戴着眼镜纯属装腔作势了。

四眼爷见村里人都不敢戴,他也就经常把近视眼镜提在手里了。每当前边出现了人影子,他才把眼镜架在脸上看一看。虽然这样的小心谨慎很麻烦,但是毕竟不再犯辨识的错误。四眼爷心里轻松,脸上的笑容就更加温和。

可是对于四眼爷的尊敬只延续了两年多的时间,一个女人的突然出现,就让四眼爷彻底受到冷落了。那个女人是四眼爷的妻子,搭眼一看就比四眼爷年轻得多。那个女人也是教书人,回到村里还在村里的小学教了一年书。她不但年轻,长得也十分秀气,齐耳的头发整天都梳理得光溜溜的,穿戴也全是城里人的装束,村里人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子,小学生叫她陈老师,四眼爷只叫她小陈。而小陈又把自己的丈夫李光逊称为李老师。这就让村里人很恼火,很生气,尽管四眼爷已经解释说,他的前妻是因病去世的,现任的妻子确实曾经是他的学生。但村里人不听他这一套,马上就开始议论说,啥货嘛!原来也是一个老色鬼,怎么就能把自己的学生弄到手?简直是太不要老脸了!村里人几乎都不和他们说话,如果两人相干过来,甚至还有人“呸呸呸”地吐唾沫。在我们那一代孩子们的印象中,那个陈老师不但书教的好,对学生们也很亲热,可是放学回家后,这些话就不敢对家里人说,家里人还一直叮咛说,驴粪蛋外边光,好老师还能被赶到农村来?好女人还能跟了个老男人?

四眼爷的妻子——那个陈老师忍气吞声了一年多,人也变得面黄肌瘦,后来就又进城了。四眼爷的妻子离开后,村里人的气才顺下来。心里的气顺下来,对四眼爷的冷落和“呸呸”声也就渐渐地结束了。当然四眼爷有时候也会进城探亲,但是那个陈老师再没有走进过我们村。

几年后四眼爷又被落实了政策,离开村子后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二、聋子勤

聋子叔不是全聋,而是稍稍有点耳朵背。

聋子叔本名叫李克勤,平辈们都叫他聋子勤,像我们这些晚一辈的娃娃们,当然就叫他聋子叔了。其实,聋子叔的耳朵背,主要都是针对他媳妇,用现在的话说,也就是选择性耳聋。比如吃完饭,媳妇说:“你赶紧去把锅洗了!”他就转眼间出了门,好长时间回来后,媳妇就拧着他的耳朵说:“我让你洗锅,你跑到哪里去了?”他甚至还会装出很委屈地说:“我以为你让我洗脚呢。从井里绞一桶水有多么不容易,我就跑到沟里的小河边把脚洗了。”

聋子叔有一副好嗓子,非常喜欢唱戏。喜欢唱戏的人,就非常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,晚上吃完饭,媳妇说:“先把炕烧热,没事咱就早点睡觉。”他又是转眼间出了门,深夜回来时,老婆又拧着他的耳朵说:“我让你把炕烧热早点睡,你跑到哪里去了?”他仍然很委屈地说:“我以为你说饲养室人多,在那儿就有人听戏呢。”

刚刚过门的新媳妇,嬉笑打闹着也就过去了。可是他媳妇也是个长舌妇,把克勤叔的笑话说出去,村里人就把克勤叔叫成聋子勤了。生产队长发娃叔,曾经取笑克勤叔说:“为了出去吼一嗓子,你把克勤都变成聋子,这怎么连好孬都弄不清了?”这时候,聋子叔的回答就很清醒:“谁让我喜欢唱戏呢?爱唱戏的人就要有三得:打得!骂得!受得!我如果不想个装聋作哑的奇方子,以后就让那婆娘家管死了。”

喜欢唱戏也必然喜欢看戏。我们村距离县城50多里路,那时候交通不方便,自行车也是一般人都买不起。所以聋子叔就经常哀怨说:“狗日的穷把人害死了,啥时候能进一次戏园子,我就不枉活一世人了!”进戏园子的奢望办不到,县剧团也有下乡演出的任务,那几天就是聋子叔的节日了。演出的剧场都在镇上,各个集镇都有固定的剧院。说是剧院,实际上只是一个四面围墙的空院子。剧团在来临之前,才在院子的一端搭起戏台子,空空荡荡的戏台前面,来的早的观众还可以带凳子,来的晚的观众就只能站着看戏了。集镇上的居民,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半下午就占领了好位子,这就让聋子叔很窝火,很来气。窝火来气也不是办法,他只能来个捷足先登。那几天,他就下午不上工,吃过中午饭,扛着凳子就去了集镇。这样,等待和看戏的时间算起来就是10多个小时。县剧团在一个集镇搭起戏台,就不是一个晚上就撤离,少则演三场,多则演五场。

聋子叔天天这样,他的老婆就无法忍受了。第三天晚上,聋子叔看完戏回到家,大门就从里边插上了,无论聋子叔多么使劲敲门,还是破着嗓子喊,院子里就是没一点动静。实在没有办法了,聋子叔就去了饲养室。农村的饲养室,从来没有关门这一说,那里真可称为一个收容站,家里人多的孩子,或者家徒四壁的光棍汉,有时候都会在饲养室的大炕上过夜。聋子叔今天晚上也挤上了大炕,光棍们就吓唬他说,别是你家里钻进了男人,你赶紧再回去看一看吧。聋子叔说:“拔了萝卜坑还在,我从来不想那么多!”光棍汉们知道他是刚刚看完戏回来的,又怂恿他亮一嗓子,聋子叔这就没有一点瞌睡了,马上就会把刚刚听到的戏文唱一遍。为了少扣一点工分,早上从饲养室的大炕上起来,他立即就去请求生产队长发娃叔,由他今天打扫牛圈,再把铲成一堆的牛粪一车一车推出去。这又到了中午时分,然后趁老婆下地的工夫,跑回家里抓几个冷馍,又扛着凳子去镇上了。

聋子叔走出村口,正好又和下地回来的媳妇碰个照面。

媳妇说:“你整天就这样吊儿郎当,迟早就要喝西北风了!”

聋子叔说:“我给饲养室出牛圈,已经把今天的工分挣够了。”

媳妇说:“一个晚上没睡觉,耳朵倒好像不背了。”

聋子叔说:“你耳朵好,可昨天晚上我为啥就叫不开门?”

媳妇说:“装聋作哑谁不会?你能装,我也能装!”

聋子叔说:“今天晚上你就不用装,我住在饲养室,既能练嗓子还能挣工分。”

媳妇说:“唉,我怎么就跟了你这样的货!”

周围的妇女们发出一片笑声说,用聋子的办法治聋子,这也是咱们村的创造发明啊!

为了满足唱戏的瘾,聋子叔就自己拉起了一个戏班子。村支书王寿山一直很开明,在冬天农闲时,不但把大队部让给戏班子,而且把聋子叔封为团长和导演。开始村里还给戏班子经济上的一点点支持,比如买来了汽灯,比如烧汽灯的煤油,比如必须的几件器乐。大队部有了明亮的汽灯,几乎全村的人都喜欢往这里凑,可是四沟里毕竟是个穷村子,烧汽灯的煤油有时候就买不起了。黑灯瞎火的,戏也排不成。聋子叔不甘心半路塌火,就偷出家里的钱买来了煤油。家里的钱平时都是媳妇藏在柜子里,媳妇发现后就提着一把菜刀追杀到大队部,多亏是冬天,多亏聋子叔穿着棉衣,不然媳妇从肩膀砍下的那一刀,轻则也会让聋子叔的肩膀落下一条血口子。众人拦住了发疯的女人,聋子叔这时候才辩解说:“家里的钱都有份,我就没有花钱的资格了?”媳妇长声哭嚎说:“你三天两头跑出去看戏,一年中扣了多少工分?生产队一年能分几个钱,那些钱都是我掐辫子编草帽换来的!如果你不想过日子,你就早点说,我现在就带着孩子离开你!”

戏班子成员的家属们,心里也早就压着一团火,现在见终于有人出来收拾聋子叔,他们也都纷纷地指责,有人质问说,排戏是能分钱呢,还是能给你记工分?有人嘲笑说,唱饿了回家还要吃一个馍,家里那有多余的粮食?接着就变成共同的群骂:“你们简直是在亏先人呢!简直是狗男狗女瞎胡混!”这就把一个女演员的丈夫惹火了,他本来就对自己的老婆不放心,现在就想把戏班子彻底砸了锅。他知道汽灯也是戏班子的命根子,就摘下汽灯扔出了院子,汽灯在院子燃起一堆火。

现在聋子叔就不只是面子挂不住,他知道戏班子也肯定要散火了。一阵头晕目眩,一阵急火攻心,他奋力奔跑着说:“不活了,不活了!我这是把人活成狗了!”跑出大队部,跑到村西头,村西头有一个大涝池,聋子叔就一头栽了进去。好在大涝池已经结了冰,聋子叔只把头栽进了冰窟窿,大家提着腿把他拉出来,一场战争这才偃旗息鼓了。

聋子叔落下个脑震荡,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,尽管媳妇在耐心侍候,但是嘴里的唠叨仍然是没完没了的:“人狂没好事,狗狂挨砖头,你现在又要看病又要吃药,这个家都快让你糟蹋光了!”村支书王寿山也过来看望,聋子叔赶紧硬撑起身子说:“那个汽灯能修好吗?修不好就由我以后赔偿。”王寿山带来的却是一个好消息,公社也要成立一个文艺宣传队,公社点名让李克勤参加呢。聋子叔一轱辘就坐起来,媳妇又哐啷一声摔碎了药碗,王寿山赶紧补充说:“克勤出去也是全工分,说不定公社还有一点补贴呢。”

聋子叔很快就成为全公社的名人,他那副好嗓子不但能唱戏,而且还能唱许多歌。他们的文艺宣传队要参加县上的调演,还会去其他公社进行交流。聋子叔成为宣传队的台柱子,村里又羡慕地对他媳妇说,多亏当初你那一刀,这怎么还砍出个人才了?他媳妇仍然是那句话,人狂没好事,狗狂挨砖头,我看他还能红多久!

聋子叔真是不幸被媳妇言中了,有一天他的两只耳朵就突然全聋了,回到村里后就再没有出去过。村里人开始不知道实情,只看见聋子叔整天都在流眼泪,县剧团又来镇上演戏,他也一次都没有看过。可是毕竟纸包不住火,聋子叔耳朵全聋的秘密,很快就成为公开的丑闻和耻辱。聋子叔成为公社宣传队的台柱子,这就和一个女演员好上了,那个女人的男人听说后,就悄悄跟踪聋子叔,有一天夜里演出散场后,聋子叔又和那个女演员去野外幽会,那个男人抓了个现形,然后就对聋子叔左右开弓,一顿大耳光搧过后,聋子叔就成了真正的聋子了。聋子叔的耳朵听不见,这就变得非常勤快。生产队的活路他从来不请假,家里的做饭洗锅也由他包了。村里人开始还担心他和媳妇的日子过不长,后来聋子叔的媳妇就主动地告诉大家说:“听见听不见又能咋?比比划划地啥事都不会耽误呀。”聋子叔几乎不让自己有一刻的空闲,没事时,他还会独自到沟里去,那已经不是练嗓子,而是拨开芦苇园,给媳妇攫一捆水芹菜,或者踩出一只鳖,这样,他们家的饭桌上,总是能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小菜碟。不等到冬天,聋子叔的院子就早早堆满了柴火,有聋子叔扫回来的树叶,有聋子叔割回来的蒿草,这样,他们家的热炕就真正叫热炕。

虽然聋子叔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聋子,但是他媳妇就经常纠正大家说,别把我家那口子的名子都忘了,他叫李克勤,总叫他聋子多难听啊!

三、薄板嘴

在我们那一带的村子里,形容一个人爱说话,就把那一类人称为“薄板板嘴”。

如果说“薄板板嘴”是对爱说话人统一的贬损,那么再省略一个字,被大家议论成“薄板嘴”,这就是有了明确的指向,这就是给某个人起下的外号了。

从善婶就被大家叫成了薄板嘴。

从善婶当然是一个女人。当年我在村子时,她已经将近五十岁,现在想起来,我竟然连她的姓氏和大名都彻底遗忘了,只记得她的儿子叫李从善,村里的女人都当面叫她从善妈,晚一辈的娃娃们,我们就叫她从善婶。

从善婶长得很干练,走路总是一阵风,在我最初的印象中,她为人很热情,很善良,谁家遇到任何事,她都是立即赶到场。可是由于她爱说话,后来大家就对她躲之不及,渐渐地在背后说起来,就把她叫成薄板嘴了。

从善婶的爱说话,她儿子李从善是首先的受害者。那时候农村还是媒妁之言,媒人给李从善说了一门媳妇,姑娘就会带着母亲看家境。李从善是独子,父亲早几年就过世了,从善婶和儿子孤儿寡母过日子,虽然听起来很不幸,但是作为找对象的姑娘们,这又是非常难得的好去处。可是从善婶的那张薄板嘴,硬是把几个姑娘都吓跑了。据村里人的传闻说,媒人第一次给李从善提亲,人家母女俩刚刚进院子,从善婶就一把拉住姑娘说,哎呀,这不是天仙女进门了?噢噢噢,亲家母也是人见人爱的福相啊!媒人听出话不对,这八字还没有画上一撇呢,怎么就成了亲家母?可是媒人又不好打断从善婶的话,只是赶紧提醒说,你让人家先进屋子再说话呀。从善婶已经忘记了媒人的存在,夸完姑娘又开始夸儿子,夸完儿子还要夸自己。她说他们娘儿两个的日子过得很滋润,如果这个好媳妇再进门,那就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!母亲把儿子都惹烦了,李从善插不上一句话,就走进厨房自己做饭。母亲又有了新的话题说,看她儿子多勤快多孝顺,在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好男人!从善婶啰嗦的没完没了,结果人家连饭都没有吃,说是今天只是认认门,看看家,吃饭的事情就免了。结果人家走出院子后,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。

从善婶询问媒人说:“你看这门婚事能成不能成?”

媒人说:“好我的大妹子,你如果把嘴上的功夫分给脑子一点就好了。”

从善婶说:“我没有说啥呀!她们咋就连好话瞎话都分不清?”

媒人说:“你把人家都吓跑了,这还是没说啥?”

后来又有人给李从善提过几次亲,最后的结果都是大同小异。气得李从善和母亲还发生了争吵。儿子埋怨母亲为啥就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?母亲仍然委屈地说,那也不能把她的嘴缝上吧?再有姑娘家来认门,媒人就让从善婶打完招呼后,呆在厨房里别出来。可是儿子和姑娘谈话时,她还是禁不住就喊出声了。姑娘询问李从善的文化程度,李从善老实地说他也就是小学毕业。从善婶害怕姑娘不满意,这就又跳出厨房说,那可不能怪儿子,要怪就要怪老子。娃娃正在上学呢,他父亲就一头病倒了。然后从善婶就似乎进入了诉苦会,丈夫生的什么病,都到哪里看过医生,花掉了多少钱,借下了多少债,最终连儿子的上学都耽搁了。从善婶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,这就忘了这是给儿子找对象,虽然那个姑娘也是含着眼泪离开的,可是一离开就再也没有音信了。从善婶的薄板嘴,一而再,再而三地把儿子的媳妇搞黄了。在我离开村子时,李从善仍然是大光棍。听说他后来在母亲年老体衰时,才找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。如果说从善婶这样的薄板嘴,只是给儿子的婚姻带来了危害,那么如此这般的多嘴多舌,遭受外界的打击也肯定是迟早的事情了。

有一年,村上一个乳名叫狗狗的小娃娃死了。狗狗和几个小伙伴在水库边玩耍,一不小心栽到了水里,等到大人们听见呼喊把狗狗捞上来,这一个年幼的孩子再也没醒来。狗狗的家里就好像塌了天,尤其是狗狗妈,由于过度的伤心,躺在炕上一个多月都没有出过门。疗救悲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时间消磨,在渐渐遗忘中获得化解。三个多月后,狗狗妈这个年轻的母亲才渐渐恢复了生活的常态。家人和邻居们都相互叮咛说,见面只说些高兴的事,谁也不要再提狗狗,哪怕是村道上真的跑来一条狗,也要提前把狗赶走。好在从善妈这个“薄板嘴”和狗狗家还不是一个生产队,所以在狗狗妈疗治伤痛的日子里,大家就把前来探望的“薄板嘴”挡在狗狗家的门外了。

可是这一天,当狗狗妈走在赶集的路上时,正好就遇上从善妈这个“薄板嘴”。“薄板嘴”老远就嚎啕一声大哭说:“哎呀,大妹子,我几次想去看看你,怕你伤心就没有进门。小狗儿长得那么好看,这怎么就能掉到水库里去?这怎么说没就没了?……”“薄板嘴”的话还没有说完,狗狗妈就一阵昏厥倒在地上了。从后边赶来的狗狗爸李仕德,顾不上斥责和收拾“薄板嘴”,先把媳妇背回去。村里人听说后,就数落“薄板嘴”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,而“薄板嘴”依然是那句老话说:“我也没说啥话呀!这怎么啥事都往我的身上赖?”狗狗妈再次躺倒了,整天又是哭哭啼啼。后来,那个年轻的女人又怀上身孕,一直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,她才把一切心思都用上新生儿的身上了。

一个村住着,低头不见抬头见。终于有一天,以前的狗狗妈抱着新生儿在村道上又遇上了“薄板嘴”,早就习惯成自然的“薄板嘴”,一点都没有记取教训,这次她没有老远就喊,似乎也变得稳重了一些,步态缓慢地走过来说:“噢,还是一个带鸡鸡的娃,大妹子好福气啊!”年轻的女人警觉地想离开“薄板嘴”,“薄板嘴”这就管不住自己的嘴,还是追着赶着说:“唉,如果小狗狗在世,那就是哥儿俩,哥儿俩就是二虎把门呢!啊,大妹子,再不能把老二叫二狗,别说娃长大想起没见过面的哥哥会伤心,我现在想起狗狗就想哭……”这样的话就把那个年轻的女人钉在原地,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。“薄板嘴”看着狗狗妈失魂落魄的神情,这才稍有惊慌地说:“我也没说啥呀,大妹子你咋又生气?”李仕德对媳妇总是不放心,当他寻找过来时,看见媳妇又成了一个木头人。这时候“薄板嘴”已经匆匆逃离,李仕德马上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,他这次没有再忍耐,追上去就一脚把“薄板嘴”踢倒,然后又发狠地撕扯着“薄板嘴”的嘴说:“今天我就要治治你这个瞎毛病,让你这张臭嘴也长长记性吧!”从此,“薄板嘴”就彻底变回从善婶。从善婶真的很善良,她流着眼泪回到家里后,儿子李从善问她嘴角怎么流血了?从善婶害怕儿子又和李仕德闹事,就咝咝溜溜地说她的牙缝里起了泡,疼得没办法,就自己把那个泡咬破了。

作者简介:李康美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一级作家,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渭南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。年代开始文学创作,至今已经出版、发表文学作品余万字;出版长篇小说有《情恨》《天荒》《裂缘》《玫瑰依然红》《烟雾》《影人风尘》等;长篇纪实文学《麦田:生命的守望》;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集有《月上高楼》《黄河入海流》《俯仰之间》及《李康美文集》等16部。先后获得国家级和省级奖项10余次。

*配图来源于网络,如有侵权请联系编辑删除*

主办: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

主编:赵粉绒

本期编辑:张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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